追忆李吉林丨王亦晴：师道，写在师者自己的人生里

李老师遭遇人生巨大苦难的时候才28岁。回忆起“文革”中的经历，她常对我们说：“要换作是你们这些孩子，恐怕是熬不下去的。”她在480页的《情境教育的诗篇》中，只用了一页的篇幅去描述这段时光，她写那时的处境是：“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教师，一夜间成了‘小学里的反动学术权威’，无情的打击接踵而来，大字报，批判，围攻，无限上纲，抄家……连小学生的作文也未能逃脱厄运”，还被调到了偏远的农村小学去进行“思想改造”。现在去看身处那个境地的李老师，漫长的十年，她要怎样度过？

她选择的自我解救的方式是读书——“记得在那样惶恐不安的日子里，在那些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，我常常默默地在灯下读着鲁迅先生的杂文，并常常念着三句话：第一句是普希金说的：‘心憧憬着未来。’第二句是高尔基讲的：‘我从小就是在和周围的环境不断斗争中长大的。’第三句是毛泽东所说的：‘人是应该有点精神的。’”我相信十年里她一定读了很多书，很多有关哲学、人生、理想、信念……很多可以支撑她的精神世界，使她在极大的痛苦中不被压垮，或者被压倒了又安慰她、鼓舞她，使她重新站起来的书。

*李吉林老师在灯下读书

文学与哲学，在人们没有历经苦难时仿佛只是闲暇的娱乐、独处的陪伴、自我的提高……；在经历痛苦之后才发现：它们是曾经同样走过痛苦的那些人所留下的智慧和精神力量。他们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意，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空可以拯救同他们一样经历痛苦的那些生命。

李老师走过来了。她说：“十年，漫长的10年，惶惶不可终日的三千多个日日夜夜，我没有低头，我没有抛弃自我，我警惕着女人的脆弱和碌碌无为。”

*李吉林老师在大海边

许多人都曾遇到过人生的低谷吧，许多人都曾被命运摔打，然后慢慢长大吧。但并不是所有人在走过艰难之后，还能保持对生活的热情、对这个世界的热爱。李老师做到了。

她写自己经历“文革”打击时的心情是：“心灰意冷，困惑、彷徨、消沉、哀怨中夹杂着愤怒”。但自从2004年我到情境教育研究所，在李老师身边工作直至她去世这十多年里，我所认识的李老师是亲切、平和、善良、热情的。她喜欢花花草草，喜欢小鸟、小猫、小乌龟，喜欢穿红色的连衣裙，大多数时候她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，总是积极地去面对和处理各种事情。她偶尔也会有忧愁和焦虑，但从不沉浸其中，很快就能以“行动者”的姿态专注地投入到具体的工作中。从这样的李老师身上，你几乎看不到她曾经的痛苦和怨愤。

如今回想我才懂得，这份平和与热爱是多么难得。它不是未经世事的单纯的热情，是经历了暴风骤雨后依然选择去爱，爱万物生灵，爱这个世界。黑暗没能使她变得阴郁，也没能封闭、禁锢住她；她用天生的、火一般的生命力，燃烧、洞穿了幽暗，重新拥抱了这个世界的美好与光明。如果说老师是为儿童、少年、青年，为民族的未来点火种、掌明灯的人，那这盏灯便是用她明亮而纯粹的人格之火燃起的。

*李吉林老师给花草浇水

在曾经的痛苦已渐渐成为往事时，回首那段经历，李老师是如何看待的呢？她对我们讲述时不是云淡风轻、一笑置之，她还是会有一些情绪，仿佛那一切又出现在她眼前。但在那些情绪里还有一份已然跨越的自豪。让我想起毛主席的那句：“而今迈步从头越。从头越，苍山如海，残阳如血。”

或许她永远不会忘记。这段经历于她而言，是有着特殊意义的。从28岁的李吉林到历经生死、人生煎熬以后38岁的李吉林，她的生命在磨砺中变得愈发坚韧，她的精神在血与泪的洗礼中得到了升华。这段痛苦的历程成了她独有的、宝贵的精神财富。

李老师说，后来曾经贴过她大字报的人把自己的孩子放到了她班上。她从来没有区别对待过。她选择了坚守自己的品格，尽可能地放下了那些痛苦带给她的负面影响，选择汲取这段经历中能使她变得更好的那一部分。师者的选择永远坦然而坚定地面向崇高那一方。

*李吉林老师在二附镜心楼

李老师的经历是不寻常的，她对待苦难的方式和态度也超越了许多人。我们或许不会经历她那样的苦难，但我们每个人都注定有我们要走过的坎坷。如何超越苦难，如何“历沧桑而明媚”，在患病以后我渐渐读懂了李老师，也深深地向内去叩问自己的精神世界。老子说：“胜人者有力，自胜者强。”李吉林老师于十年漫长的苦难历程中，战胜自己精神上、心灵上种种负面的痛苦，最终走出了此后灿烂明丽的人生道路，可谓真正的强者。愿我们都能如李老师那样，勇敢地、不屈服于命运的种种苦痛，迈过艰辛，努力去做自己生命的强者，去做照亮他人生命的合格的师者。